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771章 天下(1)
    趙章仍如同那天他們分別時一般,昂揚頸首,揮舞着屬於他軍隊的旗幟,喊着:“聽我號令!”

    如海望過去正好與趙章的視線相交,恍如隔世。

    “務必要生擒那些契丹士兵。”

    他聽見趙章這麼說,緊接着那些士兵如同城牆上射出的羽箭一般衝了出來,在先行的幾匹騎兵之後,又出來了許多拿着長槍與繩索的步兵。他們越過那些屍體,或者是從那些屍體之中找出不屬於自己同族的契丹士兵,將他們壓解起來,送入城中。

    隨着城門打開,軍隊們紛紛從城中出來,那些躲過了馬蹄,亦沒有被亂箭射死的百姓們羣情激動着,紛紛推擠着涌向城門的開口。

    “城門開了!城門開了!”

    這樣的叫聲持續不斷,漸漸的屍堆之中也有些受了傷還沒有死透的人匍匐着,希望能擠進那好不容易敞開的城門。

    如海不再去看趙章,那些剩下的契丹兵此刻找到了對手,正與城內衝出的那些兵卒鏖戰着,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任何人去理會如海。

    他跳下了馬,在那匹戰馬的腿上拍了拍,將牠趕離了這片戰場。然後他翻動起了那滿地的屍體,只要找到還有一口氣的,就揹着他往城內送。

    如海不知道這些人會不會活下來,也沒有想過救起他們後應該怎麼辦。他只是覺得城外躺了太多屍體,那麼多的人,竟然一夕之間都躺在了這裏,實在太奇怪了。

    如此搬運了幾趟,如海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搬回了多少人。契丹的騎兵卻仍在與趙章的將士們死戰着。

    他站在城門口,遠遠的見到了趙章的背影。比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面,趙章的確沒怎麼變,包括神情儀態以及那堅定無畏的勇氣。

    然而趙國的軍隊卻已經一路從關外,退進了關內,連嵩山都被劃入了契丹的地界。

    契丹的騎兵退去後,如海也隨着百姓一到進了城。興許是殘存的人數已不像之前那麼多,也或者是因爲這場大難,那些駐守在城門的兵卒不再阻止人們進入城內。

    如海也在協助搬運傷者之時,看見了非罪,他正與自己一樣,扶着一名受傷的百姓,一步步的往城內走。

    不過當他上前叫去叫他,並且看清了非罪肩上扛着的那人時,他便察覺了──那並不是傷者,而是小武的屍體,背上插滿了箭矢,像個刺蝟一樣。

    非罪一向淡漠的嘴角緊繃成了一條直線,只說:“小武和他爺爺死了。”

    如海起先很是震驚,但隨即又不那麼震驚了。他想是人總會死的,即使他們死在剛剛那場亂箭之中,好像也合情合理。

    也就是在這時後,他想起了從前方丈在大雄寶殿講經時的聲音,亦想起了少林寺中,曾經爲去前線當兵戰死的師兄們,舉辦過無數場法事。

    那些聲音低低的,在他耳邊吟繞着。

    他合起了雙掌,聽見那吟頌的經文,如夢似幻。

    就如同師父說的,人生一切,如夢幻泡影。只是虛幻的並不是人們的存在,而是轉瞬即逝的生命。

    ※

    這些大難不死的百姓們最後被安置在了東門城角的一處空地,那裏搭着無數簡易的棚架,更有無數人衣衫襤褸,席地而臥。

    如海這才知道,那些比他們先進城的難民,便是通通到了這裏。只是任憑如何在這些人之中尋找,都沒有見到半個與他們一同前來國都之人。

    兩人便在這裏落腳,這裏每到中午便會有人開立食堂施粥,靠着這一天一頓的粥,如海與非罪兩人總算還是支撐着。

    他想,那些人大約是全死在了城外,只有小武與他爺爺的屍體被非罪扛進了城內,可最終還是下葬在了城外一處荒郊。

    非罪去了無數趟趙章的軍營,然而此時軍營內的管制嚴格了許多,那些守衛的士兵又都是生面孔,認不得兩人,既不幫他們通報,也不願多聽他們說話,便直接將人趕走了。

    就在非罪與如海在這裏被困了三天後,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卻上門了。

    那人坐在一張木製的輪椅上,十分艱難的以手推動着車輪,慢慢靠近他們。

    如海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是誰,不過他卻看着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是非罪在初見的衝擊散去後,率先向來人問好,“蕭統領,許久不見。”

    蕭問之當然沒有漏看兩人臉上一閃過震驚的神色,揚起帶着點自嘲的苦笑,“是啊,當初在亂軍之中與你們失散,我就一直相信你們還活着。如今果真山水有相逢,又見面了。”

    如海的喉頭震動了一下,終於還是藏不住他心中的震驚,說道:“怎麼會這樣……那天……”

    蕭問之明白他想說的話,臉上仍是堆滿了笑容,用着一種無關痛癢的語調說道:“普宗將我的四肢都折斷了,也許是長期揮刀的緣故,我這雙手長得特別結實,接回去了。可腳……就不成了。”

    如海順着他的話向蕭問之的雙手看去。此時他雖然將手垂放在木輪上,長長的袖子將整隻手都遮得嚴實,可練過武的如海卻一眼就能看出,即使如蕭問之所說雙臂接回去了,恐怕也留下了十分嚴重的後遺症,以後想要再握刀,幾乎是不可能。

    蕭問之不知是否是猜到了如海心中所想之事,面色和徐道:“雖然是有些不方便,可總歸保住了一條性命,還能做些有用之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如海不太明白蕭問之這裏說的不幸,指的是什麼;而幸,說的又是什麼。不過這次他倒是牢牢地閉上了嘴巴,不泄露出半點聲音。

    非罪則在這時候開口說:“蕭統領可還在趙將軍營中?”

    蕭問之點頭,“未離。不過這身體也只能替他做些雜物活兒了。”

    “那可否請蕭統領代爲引薦,在下想見趙將軍一面。”

    “大師就是不說,我也正有此意。”蕭問之此刻似是與非罪心中想到了一塊,接續着說:“不過這點時間,契丹兵馬進步飛速,竟將我軍打得無法還手,一路從關外退到了關內。”

    “可是因爲普宗帶去的武功所致?”非罪略略有些遲疑的開口。畢竟他心底清楚,普宗帶去契丹的武功雖然短時間進步神速,可長久下來卻是有害的。

    然而這一節,他卻猶豫着不知能不能與蕭問之,或者說是朝廷稟明。

    “正是從普宗投靠契丹,獲提拔爲將領之後。契丹兵個個便有如神助,刀槍都奈何不了他們。”

    普宗於戰鬥之中的姿態,不光是非罪,蕭問之與趙章也都是見識過的。現在見了這些契丹兵有幾分神似普宗運功時的情況,懷疑是他教給了契丹兵武功,用來反打朝廷其實也是情理之中。

    可不知道爲何,非罪卻不認爲普宗交給這些契丹武學,真正的用意是爲了幫助他們攻入國都。

    然而這節他並不會向蕭問之提起,只說:“如此一來,確實情況危急。蕭統領何時能安排我與趙將軍見上一面?”

    “這有何難?現在便可,走吧。”

    這頭,蕭問之回得爽快,可如海心裏卻並不開心。

    他想非罪這一去,少不了又要與朝廷軍隊牽扯到一塊,尤其在見過了趙章無動於衷的對那些百姓放箭的一幕後,如海對這些人可說不僅是好感全無,還有些厭煩。

    這一下沒忍住,如海衝動的開口道:“軍隊爲了保護那些高貴之人的性命,不顧城門外那些百姓的死活,你們這種作爲,與契丹人又有什麼不一樣?又何須抵禦契丹?”

    他這一席話說得十分不客氣,把蕭問之與非罪都說傻在了當場。兩人互看一眼,竟然皆是沉默。

    他們沒有回話,如海便再說:“你們都回答不出來,卻要賭命去保衛這些人?究竟有何意義?”

    這回,蕭問之接上話了。

    “我保衛的並不是朝廷,是這個國家。”

    “朝廷與國家,有差別嗎?”

    蕭問之沉默了會兒,釐清了自己的思緒,繼而道:“朝廷與國家興許對你們來說的確沒有差別。可對我,卻是有差的。”

    “我的父親,也就是非罪大師知道的那位蕭寒山將軍,就是爲了保衛這個國家,拋下了我與我娘。”

    如海臉上閃過一抹驚訝,隨即消逝。他安靜地看着他,似是等他將接下來的事情好好說清。

    蕭問之的聲音輕輕的,就象是羽毛一般,緩慢且柔和的響起。

    “家父從軍前,便時常對我說,習武之人,就是應該鋤強扶弱,千萬不可坐視蒼生苦難,卻吝嗇於付出自己之力。”

    “他去從軍那年,正是契丹兵騷擾邊境最爲嚴重的一年。母親爲了躲避契丹人,一路從邊境逃回了孃家。也就是這時候,那個我從前生長的老家,變成了契丹人的領地,再也無法回去。”

    “母親對父親決定從軍一事,十分不諒解。所以直至父親去世,兩人都沒有通過一封家書。還是後來父親託了一個軍中的同袍,纔將非罪大師見過的那本刀譜,送到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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