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百家逐道 >010 仰視星辰
    片刻後,濃眉青年瞳色一閃,頗爲激動地擡起了頭。

    “司業教誨的是,學生懂了。”

    範伢終於露出一抹少有的柔軟,像是峭石上生出了一抹青苔。

    “不妨再辛苦一下,講給同僚。”他說。

    濃眉青年這便昂然擡首,直視着前方說道:

    “

    方纔我質疑,或許會有考生,因爲不瞭解天文而被埋沒。

    是司業點醒了我。

    學士們應對這次道選的主題,根本不需要刻意學習任何知識。

    天地日月星辰,不是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便始終與我們相伴的麼?

    爲何有日出日落,爲何有春夏秋冬,不是每個人都會想過的問題麼?

    倘若真有一位考生,從未想過這些,也從未仰視着星辰遐思。

    這樣的人,又哪裏有求道的資格呢?

    ”

    其實他根本不用解釋,坐在這裏的大多數人都是懂的。

    但對於範伢這種不緊不慢,用幾個簡單問題,點誨他人自行領悟的教學方式,卻又自愧不如。

    常言得道者寡,然傳道者更寡。

    只有像範伢這樣,既能得道,又善傳道的名士,才配得上“子”這個稱謂。

    主臺上,範伢再次確認了衆人的意見後,方纔點向了另一摞試卷:

    “

    中等,多是在一套成熟的理論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總結,其中不乏稍有創想者,但未能實現突破與自洽。

    這部分,我們不妨再用一個時辰,由更多的人細細品讀,選出或許的可造之材。

    如何?

    ”

    這一次,臺下齊齊稱是。

    大家術業不同,觀點自然也有偏差。

    你那裏的庸才,到我這裏或許就是人才了。

    只不過,頂天也只能挖出人才了。

    畢竟既已被三人定爲中等,不太可能是天才。

    最後,範伢雙手捧起了那份唯一的上等。

    “

    這位學士,提出了我們都沒聽過的理論,且自成體系,找不出明顯的破綻。

    單這一人,便不枉諸位一年來的奔波了。

    於這樣的學士而言,應是他選擇我們,而非我們選擇他。

    因此,今晚清談時,由他自己選擇誰來當他的老師。

    如何?

    ”

    聽聞此言,臺下人皆拱手相贊。

    依範伢的身份,他如果看中了一位學士,直接納入自己門下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怎麼,你敢說你的才學比範伢更高?還是說你的武德比範伢更充沛?

    可範伢還是讓了一步,交給學士自己來選擇。

    這對臺下諸位來說,已是莫大的尊重與禮讓。

    臺上,範伢確認這件事後,再次將中等的卷子挪到了中央,輕輕嘆道:

    “

    可惜的是,只有這一位上等。

    光武帝以來,各家逐道已百餘年。

    時至今日,學說都愈發僵硬,難有開創。

    盲遵教條之風漸起,黨同伐異之流輩出,不容置疑之聲俞重。

    正因如此,我才選擇了最考驗創想,又無須任何一家理論打底的天文爲今年的主題。

    寧可選出百無禁忌的妄人,也不要熟誦經文的庸才。

    只可惜,我們奔走各國尋覓了一年,現下還是不得不承認,學生的活力,終究是隨着時代的腐頓而僵硬了。

    須知,求道,並非是循道啊……

    接下來是我的個人見解,諸位聽過即可,不必太過當真。

    倘有質疑,你家的對。

    諸位不妨試想——

    如果天道是無窮的,那也便意味着,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絕對正確,絕對完美的知識。

    由此可推得,現下諸子百家對天文的看法,沒有一家是正確的,將來必定被某人所推翻重塑,那人又會被他之後的人所推翻。

    不斷地推翻,不斷地完善,不斷地接近。

    這便是我眼中的求道之路。

    而尋覓能將道向前推進哪怕只有一寸的人。

    便是道選之於我的意義所在。

    ”

    聽到這段“私貨”,有人點頭認同,也有人一動不動沒有表態。

    正因爲範伢強調了這是“私貨”,所以即便不屑一顧,也並非不尊重,只是大家信奉的真理有所偏差罷了。

    如範伢這段話,前提是“天道無窮”的假設,論述過程則是墨家的因果推導,結論更是他的個人情感抒發,因此對於偏向別家的文士來說,不認同是很正常的事,如果這是在清談的話,當面駁斥表達立場也是可以的。

    只是現在的首要工作是閱卷,很多人也便沒有表態。

    但有一位身形瘦高,面長似茄的儒家文士,卻聽得眉震目顫。

    很明顯,他對這段話的不適已經溢於言表了。

    對他來說,這樣無法無天的想法,的確像是墨家人說出來的。

    畢竟你們已經親手否定了墨子本人對於鬼神的看法。

    但你公開說“沒有完美的理論”“每個人都會不斷地被後來者推翻”這種話。

    是在質疑我儒家的聖人麼?還是諷刺我們的經典?

    倘若不是在清談,這位儒士是必定起身相邀,與範伢辯一辯的。

    即便明知才學、名望和武德都在範伢之下,他也會盡力一搏。

    範伢似乎也發現了他的不滿,繼而小心地向他投去歉意。

    是的,現在的逐道就是這樣。

    即便已經做出了足夠的聲明,卻還是不知哪裏會觸犯哪家忌諱。

    眼見司業如此,這位儒士倒也氣息一緩,承接了這個善意。

    是啊,範伢自己都也沒有把這些話寫成文章公開發表呢。

    這就說明,他自己也不確信這是對的,只是把一個想法分享給大家,並非針對誰。

    是我偏激了。

    儒士思慮至此,便也致上歉意,並做了個手勢,示意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相互忽略一些過於針鋒相對的事情,這也是能容納百家的學宮,得以存在至今的基礎了。

    風波過去,範伢當然也記得自己的職責,這便毫無借力地直直起身,親自下場分發起中等試卷,將適合的卷子交給適合的人複審。

    這裏面,大才的學士是不會有了。

    只求能撈出幾個有希望得道的人才,延續學宮的香火,爲了教育未來的大才,盡綿薄之力。

    “就像我這樣。”

    範伢這樣想着,拿起了適合於自己的那份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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