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見方錦微微一笑,便回到道:“世間萬物,有卵生、有胎生、溼氣所生的、化生的,有思維的、沒有思維的,佛祖都讓他們進入心物同一的境界,解脫生死。”
這一回答,巧妙高深。
那些悟字輩的沙彌們聽不懂,面面相覷便罷了。
而洪涌最知道方錦回答的有多精妙。
他從到下仔仔細細地又把方錦看了個通透,似乎想從這青年人的皮相確認出他的本性。
此子到底是多智近妖,還是真有慧根?
過了良久,洪涌終於長嘆一聲,說道:“行了。你回答的很好。”
靜思殿的沙彌們又壓抑着聲音議論紛紛起來。
洪涌師叔平日裏並不愛對人苛責,但也不輕易表揚哪位師兄弟。
讚賞還是不滿都隱藏在他佈滿皺紋的眼皮下,整個人溫和含蓄如團雲霧一般。
而今日的洪涌師叔當真是一反常態,先是故意刁難方施主,又將技驚四座的一篇梵《金剛經》評爲“全都背錯”。
大家還以爲洪涌師叔是因方施主過去的所作所爲,才這樣不喜他。
哪裏想到洪涌再三“刁難”方施主後,竟又忽然讚揚他“回答的很好”。
在整個靜思殿的,曾被洪涌師叔讚揚的年輕沙彌加在一塊不過一兩個。
而且那時候的讚揚大多是蜻蜓點水般說一句“可”。
足見洪涌師叔對方錦的欣賞之情,超越了整個靜思殿每一個年輕僧侶。
他們不知道,這一聲“很好”,是洪涌對自己內心的妥協。
他此時心想的是:或許該勸一勸方丈,不能帶着成見看這年輕人。
最終洪涌壓下種種念頭,朗聲說道:“時辰不早了。今日早課到此爲止吧。你們也該去過堂了。”
說完這話,他又在衆沙彌起身恭送下,佝僂着身子慢慢踱了出去。
洪涌所謂的“過堂”,並不是衙門的“過堂受審”。而是指用早膳。
這些少林僧衆們早習慣了日復一日的修行。
此時已經入秋,天色亮的稍微晚了一些。外頭的夜空像是被清水稀釋過了一般,將明未明。
出得靜思殿,外面尚有一輪彎月掛在空。
這羣年輕的僧侶們早課做完,便也三三兩兩地沿着寺路徑迂迴往復,向積香堂走去。
不過今日的悟字輩沙彌們,情緒顯然往日更激動一些。
雖然僧人不該多造口舌是非,但這些修爲不深的少年僧人還是聚在一處悄悄將今天所見所聞又輿論了一番。
這些人到底都是先鮮活的少年人,平日過慣了平淡無波的日子,難得有這樣的新鮮事,夠他們私下裏評說好多日的。
大堂里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洪濟與洪渡兩人各自站了起來。
洪濟此時笑嘻嘻地,滿臉高興。洪渡則是陰寒着臉,看不出喜怒。
洪濟甚至對洪渡眨了眨眼睛。他平日是個憨直的性子,如今忽然調皮,倒是顯得有些滑稽。
他兩人做了二十多年師兄弟,早深知彼此心思習慣。
洪渡知道洪濟是因爲方錦得道洪涌師兄的讚揚,所以纔對自己擠眉弄眼。
而洪濟心思單純,他早覺得方錦是個好人。奈何師傅與洪渡總對他帶有成見。
如今洪涌服軟,最高興的或許是洪濟了。
他兩人一個嬉皮笑臉,一個陰沉冷漠,站了一陣纔怪地一同看向方錦。
見方錦在回答了洪涌的問題之後。便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動不動了。
洪渡用狐疑的眼神下打量方錦,不知道他這是鬧得什麼玄虛。
洪濟則是當真着急了,他用寬大的肉掌在方錦眼前晃了一晃,問道:“方兄弟怎麼了?”
而方錦如同失焦的雙眸霎時恢復了冷淡與清明。
原來他將回答脫口而出的時候,忽然如有所悟。
佛祖或許是因爲將衆生看作平等,人與畜生都沒有區別,這才能超然於天地之間。
方錦被懾神訣所擾,是因爲他對鹿兒的死心存愧疚。
若是他能像佛祖一樣,視衆生如畜生草芥。見人死如見屠雞殺狗,或許連那勞什子懾神訣也奈何不了他。
不過這終究不過是設想罷了,要做到這樣心黑血冷,也不知道要經歷什麼樣的修羅地獄才成。
方錦擡眼看向洪濟焦慮的面孔,忽然一笑,連眼最後一絲冷淡都被小心掩飾了起來。
這少林寺下千人,死心塌地信任方錦的也只有這個憨直的大和尚。
他武功又是寺數一數二的,還擔負監守方錦的重任。
無論如何將他籠絡住,不會是件壞事。
方錦利落地站起了身子,跟着洪濟、洪渡二人離開靜思殿。
一路,洪渡默不作聲。洪濟則是興高采烈地說着接下來的安排。
方錦有一句沒一句的接着話茬。
他們三人不過是在積香堂匆匆吃了幾個白饅頭,了一些苦鹹菜,便向下一處地方趕去。
其餘悟字輩的僧人此時都該去練武場修行了。
方錦自然不會跟着一起去。澄晦方丈已經安排了他去自省堂。
這自省堂一聽名字知是寺犯錯僧人受罰的所在。
方錦心有所準備,不知道自省堂人要怎麼磋磨自己。
但真當他們來到自省堂時,卻見這裏窗明几淨,並沒什麼殺伐之氣。
裏面兩個當值年輕僧侶一知方錦的身份,便道:“你來的夠晚的,待我們查一查。”
說罷他們將一本厚賬冊翻到最新一頁。
待兩人看清賬冊的白紙黑字之後,都喫驚的對視一眼。
接着一人起身翻找了半天,找出一隻空竹籃,說道:“也這個東西勉強夠用。你拿這個去挑水吧。
每挑一擔來這裏領一支竹籤。領夠五百支,今日的功課算做完了。”
說完這話,方錦似聽到了身後洪渡的偷笑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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